麻醉醒来第一感觉为什么常常是冷?

麻醉醒来第一感觉为什么常常是冷?

李佳 河南省肿瘤医院 郑州大学附属肿瘤医院 麻醉与围术期医学科 副主任医师

当手术室的灯光在眼前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当耳边开始隐约传来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医护人员轻柔的对话,你意识到,一场深沉的睡眠已经结束,你正从全身麻醉中苏醒。在意识回归的最初时刻,在你还来不及思考手术是否成功,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身在何处时,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感觉往往率先席卷了你——冷。

那不是寻常的凉意,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无法抑制的寒冷。你的身体可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可能格格作响,仿佛刚从冰天雪地中被人抬回。这种感觉如此普遍,以至于在许多人的术后记忆里,“冷”成了苏醒的代名词。这并非你的错觉,也绝非手术室空调开得过大那么简单。在这看似寻常的生理反应背后,隐藏着麻醉医学一个至关重要却又常被忽视的领域——麻醉与人体体温调节的复杂博弈。

要理解这一切,我们首先需要深入探究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生理奇迹:人体是如何维持恒温的。

我们的人类身体是一台精密的恒温机器,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变化,我们的核心体温(通常指胸腔、腹腔和中枢神经的温度)都稳定地维持在三十七摄氏度左右的一个狭窄范围内。这个奇迹的导演,是我们大脑深处一个名为下丘脑的微小结构。下丘脑如同身体的中央空调总控室,它设定了三十七摄氏度这个“体温调定点”。

当这个调定点被设定,我们的身体会动用一切手段来维持它。皮肤上分布着无数的温度感受器,它们如同遍布边境的哨所,不断将外界的“温度情报”传回下丘脑。一旦发现实际体温偏离了调定点,下丘脑便会立刻下达指令:

感到冷时,它会指挥皮肤血管收缩(血管收缩),减少皮肤表面的血流量,从而减少热量散失,你会变得面色苍白;它会引发肌肉不自主的、高频率的收缩——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寒战”,以此快速产生大量热量;它还会促使机体分泌肾上腺素等激素,加速新陈代谢,提升产热。

感到热时,下丘脑则命令皮肤血管扩张(血管舒张),让更多血液流向体表,利用空气对流和辐射带走热量,你会变得面色红润;同时,它启动汗腺分泌汗液,通过蒸发来高效降温。

这套名为“体温自动调节”的系统,通常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高效、精准地运行着,守护着我们的生命内环境。然而,全身麻醉药物的介入,如同一把精心配制的钥匙,巧妙地撬开了这套精密系统的锁。

麻醉的核心目标,是制造一种可逆的、包含意识消失、镇痛、肌肉松弛和反射抑制的生理状态。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现代麻醉药物会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多个靶点,特别是大脑皮层、丘脑和网状结构等负责知觉、意识和记忆的区域。然而,这些区域与负责体温调节的下丘脑在解剖结构和神经通路上紧密相邻,功能上相互交织。当麻醉药物如丙泊酚、吸入性麻醉药等在大脑中弥漫时,它们在完成主要任务——让你沉睡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误伤”到邻近的下丘脑体温调节中枢。

 

这种“误伤”带来的后果是双重的。

 

首先,麻醉药物显著地重新设定了下丘脑的体温调定点。可以想象,麻醉状态下的下丘脑,仿佛一个被干扰的恒温器,它不再坚定地将目标设定在三十七摄氏度,而是允许体温在一个更低的范围内波动。它对低温的防御阈值被降低了,对高温的耐受阈值被提高了。这意味着,身体对低温的警惕性大大下降,不再像清醒时那样积极地启动御寒机制。

其次,麻醉药物直接抑制了身体对抗低温的两种核心武器:血管收缩和寒战。在麻醉状态下,即使身体核心温度已经开始下降,下丘脑发出的“血管收缩”指令也会变得微弱而迟缓,皮肤血管无法有效收缩,导致热量持续不断地从体表流失。同时,负责引发寒战的神经通路被阻断,身体失去了最快速产热的能力。

就这样,在麻醉药物的作用下,人体这座原本坚固的恒温堡垒,城门大开,防御系统几近瘫痪。而此时,手术室这个特殊的环境,正为热量的流失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手术室通常被维持在较低的温度(约十八至二十二摄氏度),这主要是为了抑制细菌繁殖,为穿着厚重手术衣的医护人员提供舒适的工作环境,并满足某些精密仪器的工作要求。但对于一个体温调节能力被麻醉药物严重削弱的病人而言,这个温度足以引发持续的热量散失。

更为重要的是,手术本身的过程,是导致热量大量丢失的主要环节。我们的身体内部是“核心”,体表是“外壳”。在清醒时,通过血管的舒缩,核心区域的热量被有节制地输送到体表。但在麻醉状态下,由于血管收缩功能被抑制,核心区域的热量会不受控制地、被动地流向相对低温的体表皮肤,这个过程被称为“体内热量再分布”。这是麻醉后最初一小时左右体温下降的最主要原因,可导致核心体温下降零点五至一点五摄氏度。

此外,手术切口暴露的内脏器官、用于消毒皮肤的大面积挥发性消毒液(如碘伏,蒸发会带走大量热量)、输入体内的低温液体、以及手术中用于冲洗体腔的大量未加温的盐水,都如同一个个微型的制冷源,持续不断地从身体内部和外部带走宝贵的热量。

因此,当数小时的手术结束,麻醉药物被停止输注,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开始从抑制中逐步恢复时,你的体温调节中枢,这个身体的“恒温总控”,是率先部分苏醒的功能之一。它开始重新评估身体的状况。当它发现核心体温远低于它正在努力恢复的正常调定点(三十七摄氏度)时,它会大吃一惊,并立刻进入高度警觉状态。

于是,它倾尽所能,启动所有可用的防御机制,试图将体温拉回正轨。血管被命令剧烈收缩,所以你虽然感觉冷,但手脚可能摸上去是冰凉的,这是血液被集中回流到核心区域保护重要器官的表现。同时,它奋力尝试启动寒战反应。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苏醒期会感到无法抑制的、剧烈的肌肉颤抖。这种颤抖是身体在进行无氧代谢,通过肌肉的快速收缩来产生热量,是身体在呼唤温暖,是在为生存而战。

所以,苏醒时那刻骨铭心的冷,以及伴随的寒战,并非简单的环境寒冷所致。它是一个积极的、尽管令人不适的生理信号,标志着你的体温调节中枢正在从麻醉的枷锁中挣脱,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正努力地将你偏离航线的生命之舟,拉回恒温的港湾。

认识到这种“冷”的根源及其普遍性,现代麻醉医学已经将围术期(手术前后)体温管理提升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高度。因为,麻醉苏醒期的低温,绝不仅仅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那么简单。它被证实与一系列严重的术后并发症密切相关:

增加手术切口感染风险:低温会引发血管收缩,减少组织氧供,削弱免疫细胞功能。

影响药物代谢:低温会延缓麻醉药物在体内的代谢和清除,可能导致苏醒延迟。

增加心血管负担:剧烈的寒战会使氧耗量增加百分之百到百分之二百,对于心肺功能不全的病人是巨大的负担。

影响凝血功能:低温会损害血小板功能和凝血酶活性,增加手术出血量。

延长住院时间:上述所有因素共同作用,往往会延长患者的康复时间和住院周期。

因此,在当今的手术室里,为患者保温是一项贯穿始终的、系统性的工程,被称为“围术期主动体温管理”。你的麻醉医生,不仅是让你安睡、解除疼痛的专家,也是你体温的忠实守护者。他们会采取一系列细致入微的保温措施:

 

术前,他们可能会让你提前盖上特制的保温毯,预先为身体储存热量。

术中,他们会使用充气式加温毯,将温暖空气持续均匀地吹拂在你的体表,这是最有效、最常用的保温方法。他们还会为你输入加温至三十七摄氏度的液体和血液,使用加温的冲洗液,甚至通过特殊设备对你的吸入气体进行加温加湿。

在手术全程,你的核心体温(通常通过食道或鼻咽探头监测)会像心率、血压一样,被麻醉医生实时监控着,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会被及时捕捉并处理。

当你下一次,或你的亲友在从麻醉中苏醒,感受到那阵阵寒意和颤抖时,希望你能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理解这份感受。那不仅仅是冷,那是你的身体在经历了药物和手术的巨大挑战后,生命力量重新燃起的信号。是那个沉睡的“恒温器”在下丘脑深处重启时发出的轰鸣。而这份感受,也时刻提醒着我们,现代医学的关怀,早已超越了手术刀本身的精准,它细致入微地渗透到维持生命稳态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至关重要的零点一度体温。在无影灯下,守护温暖,与祛除病痛同样重要。